水走不了水，跑得开马，进村口宽，出村口窄。村子坐北向南，长有五里地。山高树深,山连着山，树牵着树，山树头拼着头。走马水人住在山脚下，一道川背靠有大山，走马水男人一辈子走南闯北，心里都踏实。村落十来排石窑，窑前有河，是淮宁河，河水蜿蜒，哗哗流经每一家的门前。春夏秋冬，亦有蝉噪蛙鸣霜冷河冻。河畔长了一排大柳树，柳树的枝桠探手人家的篱笆墙，表示走马水的河水总是丰盈的。夏天里，女人走在柳荫里，树影人影亦分亦合，参差错落，构成走马水的一幅画。河两岸，水田广，土地肥，更有薛占天薛员外齐整光鲜的千亩良田，佃户一年四季的忙绿的身影。有外来的马客来走马水，看山形地貌的一比划，说是走马水就是一个金元宝，站在东山上看见有紫气横来。
薛占天薛员外老汉常说，走马水最不得心处就是村子中心有一道十丈高的土圪梁，面村子堆几块大石头，秃头秃脑的像弥勒佛的头和肚。夏日里有男人在上面打响鼾，冬日里有女人站在上面望路口。有一年一男人睡得正香，一条白蛇爬过来，对着男人的大腿就咬一口，男人惊叫一声滚下石，不过半个时辰，腿肿的有腰粗，薛老汉给试了不少法，还是没保住，最后残了一条腿，那石头就没人再敢去睡。
有一年，村子里来了半条壮汉，其实汉子是一整条。薛老汉说他活了六十六，也没见过这么壮的汉，个有一人半高，脚有一尺二寸长，腰有两个女人的臀阔。大方脸，细长眉，阔嘴巴。操南蛮口音，似个哑巴，哼哼哈哈一天不说几个字。闲汉杨二总想看壮汉的笑料，说：不张嘴，舌头被女人咬了半截，落下了残根，所以剩了半条汉。白生一幅好皮囊，内里没货。薛老汉不以为然，说壮汉心里有数，那眼睛里的水深得像海，失足滑进去会淹死，比我老汉深很多。杨二给薛老汉家打短工，壮汉给薛老汉家打长工。壮汉也没名字，也问不出来，杨二叫人家闷篓子。一来二去的，用什么字不字的也不打紧，叫响了像“猛龙”。薛老汉思忖：这地方原是三岔两沟，游几条小蛇，睡一梦醒来，飞来了一条猛龙？
薛老汉家什么地都有，什么都种。山地里种麦子，坡上种五谷杂粮，水田里种菜，陇上栽桑。淮宁河水哗哗地流，边上芦苇密匝匝的稠。雨季里，芦苇齐腰高，水上了岸，淹了芦苇有半个身，水清的照人。青石板上捣衣声声，女人把水面当了调调，把信天游甩得脆响。走马水的人是听惯了的，闷篓不晓得女人唱什么？细长眼睛漫过来，裂开嘴给女人笑。女人在这边河岸唱，闷篓在对面田里听。女人再把信天游回过来：
“妹妹洗衣哥哥穿，挣钱买回四尺棉。前晌里梁后晌里沟，想哥哥想到五更完。……”
闷篓嗡嗡说一声：“妹子好白的腿！”
女人格格的笑声划水面，扑扑掠过水鸟的翅，飞天了。闷篓也笑，笑完了，就不回头，背了一大捆的桑叶往河对岸走，薛老汉的蚕在哪里等着。
闷篓来薛老汉家有三年，田里的桑栽得愈加多，长得愈加茂，蚕愈加密。蚕房小了，蚕住不下，桑叶白白在田里黄掉，落掉。做地里的肥料也不好，来年起来来不及化，还要闷篓领了人耙。薛老汉说：“还不如把这些桑挖了去！”闷篓笑笑，不支声。薛老汉背着手回了家。
这年蚕密密得像水，绞都绞不开，薛老汉急的跟蚕似得仰着头，睡梦里都仰着。闷篓嗡嗡说：“东家，搭个架，把蚕盘分层放着，就空开位了，咱们的桑叶是不缺的！”薛老汉眼睛笑成了线，把蚕厂交给门篓管，放手闷篓做。薛老汉不用天天查看，蚕长得肥，一茬一茬的上架，走马水的蚕铺成了云，织成了网，薛老汉知道这些都是这个闷篓子里倒出来的一点儿慧根，只是一星半点的。薛老汉眯着仙鹤眼，捋着山羊胡，看闷篓子光亮的大脑门，看闷篓子踢踏踢踏走过淮宁河。
蚕场离薛老汉家不过百步，五间瓦房，见方都有十来米。原来两间养蚕，三间闲着。闷篓来后，四间养蚕，一间住闷篓。田里的桑枝和蚕食后的桑枝拾掇得干净，都往蚕厂里送，闷篓收，杨二说闷篓要桑枝抱窝吔。薛老汉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情，知道闷篓是在琢磨什么新花样，不信杨二说的话。过了几日，杨二说：
“薛老汉你看去，蚕场出了怪事了，闷篓子房里长出蘑菇了， 一串一串地生，像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薛老汉不急不慌往蚕厂走。见闷篓的小黑屋，窗子上蒙着麻布片，最上面留二尺见方的小口子，窝里湿漉漉，潮润润的，四壁的墙上要飘雨。地上架着木炭盆，火红艳艳的。靠房根几根朽木头排着，细看是用桑枝做的，黑黑黝黝，黏糊糊，水滴滴。每根“木头”身上密密地长满了圆溜溜，油亮亮，灰蓬蓬的小香菇。薛老汉笑的嘴往两耳根子翘。拍一拍闷篓子的背：“你后生，牛皮灯笼——里面亮！”春夏里，村子里人摘几个水灵灵的鲜香菇，做菜做馅，吃得喷香。冬秋季，走马水晒香菇干，丰年欠年的都是美味的下酒菜，这又是闷篓子给走马水添的。
走马水满眼里绿，走马梁是桑树，走马川是桑树，田陇上又是桑树。桑树长得绿油，桑叶掩了蚕身，蚕盘遮了闷篓的脸有半边，薛老汉两颗大金牙笑得打颤。水田里更有柿子长得红艳，一畦一畦排的是好看，闷篓坐在地里抽烟，吃着柿子消暑解渴，脸养得亦是白胖，挑着水桶走在走马梁上，夏夜里睡在大石头上，大白的肚皮，油亮的膀子，添了走马水梁上的又一幅画。李嫂子说：
“ 给你说一个好媳妇，过日子你可懂得？”
“嗯——”
“李大仙你脚大，沟蛋子瓷实，先给应应急！”
“去你娘的个腿！报应你下辈子做阉人！”
“我杨二不要它下辈子，这辈子舒坦就行！”
李嫂子钻进水田里，水红的衫子在柿子地里闪，映出血红的一片霞。呱呱地笑着又钻出来，胸上像是鼓了过山风，闷篓看着咧开嘴笑。笑声从水田到河岸，溅了一村子的响。柿子收的不会少，薛老汉心里有本帐，肚子是走马水的肚子，走不了水。薛老汉心里知道，闷篓来走马水五年了，没女人。
一夜，走马水飘来一疙瘩云，张果老倒骑毛驴下凡来，要薛老汉跟着去唠嗑。薛老汉福祉九邻，名满一方，要度上天。薛老汉说：
“我不去！我走了村里人吃什么？穿什么？”
“你尽管走吧！升天成正果，你薛家千秋八代留英名！”
“那门篓谁来照顾？”
“你走马水水浅，蛟龙难潜！那是一条真龙，睡在你家门前的青石上，不信你回去看看！”
“那是我的好伙计，五年前来我走马水，我收了他！”
薛老汉三更天又回过神，背着手走到山梁上看，中间那块青石上一条金龙舒展腰身，龙尾搁在淮宁河岸，一道金光在走马水上空来回闪，照耀村落，麦田，桑田，蚕架，……袅袅的炊烟飘得雪白，翩翩的蝴蝶飞上土豆花，蜜蜂在花蕊里嗡嗡又喁喁。薛老汉手持鹅毛扇，一步三摇,往田里望，不当心闷篓立在走马梁，闪身而过。薛老汉一声喊，惊动扇梢上细绒往下掉，呛咳得老汉想掉泪，老伴走的时候，薛老汉也这么呛咳。第二天，薛老汉走了，五年后，闷篓不见了。走马梁夷为平原，较之走马川高三丈。中间一块大青石突兀，较之周围的青石更青，上面隐然两个金字：“重耳”，耳尾拖一条长长的腿。
张国老回头看坐在毛驴背的薛老汉，说： “这是晋文公重耳，流亡天涯，蛰居走马水，种地养蚕十二年。”
薛占天薛员外老汉常说，走马水最不得心处就是村子中心有一道十丈高的土圪梁，面村子堆几块大石头，秃头秃脑的像弥勒佛的头和肚。夏日里有男人在上面打响鼾，冬日里有女人站在上面望路口。有一年一男人睡得正香，一条白蛇爬过来，对着男人的大腿就咬一口，男人惊叫一声滚下石，不过半个时辰，腿肿的有腰粗，薛老汉给试了不少法，还是没保住，最后残了一条腿，那石头就没人再敢去睡。
有一年，村子里来了半条壮汉，其实汉子是一整条。薛老汉说他活了六十六，也没见过这么壮的汉，个有一人半高，脚有一尺二寸长，腰有两个女人的臀阔。大方脸，细长眉，阔嘴巴。操南蛮口音，似个哑巴，哼哼哈哈一天不说几个字。闲汉杨二总想看壮汉的笑料，说：不张嘴，舌头被女人咬了半截，落下了残根，所以剩了半条汉。白生一幅好皮囊，内里没货。薛老汉不以为然，说壮汉心里有数，那眼睛里的水深得像海，失足滑进去会淹死，比我老汉深很多。杨二给薛老汉家打短工，壮汉给薛老汉家打长工。壮汉也没名字，也问不出来，杨二叫人家闷篓子。一来二去的，用什么字不字的也不打紧，叫响了像“猛龙”。薛老汉思忖：这地方原是三岔两沟，游几条小蛇，睡一梦醒来，飞来了一条猛龙？
薛老汉家什么地都有，什么都种。山地里种麦子，坡上种五谷杂粮，水田里种菜，陇上栽桑。淮宁河水哗哗地流，边上芦苇密匝匝的稠。雨季里，芦苇齐腰高，水上了岸，淹了芦苇有半个身，水清的照人。青石板上捣衣声声，女人把水面当了调调，把信天游甩得脆响。走马水的人是听惯了的，闷篓不晓得女人唱什么？细长眼睛漫过来，裂开嘴给女人笑。女人在这边河岸唱，闷篓在对面田里听。女人再把信天游回过来：
“妹妹洗衣哥哥穿，挣钱买回四尺棉。前晌里梁后晌里沟，想哥哥想到五更完。……”
闷篓嗡嗡说一声：“妹子好白的腿！”
女人格格的笑声划水面，扑扑掠过水鸟的翅，飞天了。闷篓也笑，笑完了，就不回头，背了一大捆的桑叶往河对岸走，薛老汉的蚕在哪里等着。
闷篓来薛老汉家有三年，田里的桑栽得愈加多，长得愈加茂，蚕愈加密。蚕房小了，蚕住不下，桑叶白白在田里黄掉，落掉。做地里的肥料也不好，来年起来来不及化，还要闷篓领了人耙。薛老汉说：“还不如把这些桑挖了去！”闷篓笑笑，不支声。薛老汉背着手回了家。
这年蚕密密得像水，绞都绞不开，薛老汉急的跟蚕似得仰着头，睡梦里都仰着。闷篓嗡嗡说：“东家，搭个架，把蚕盘分层放着，就空开位了，咱们的桑叶是不缺的！”薛老汉眼睛笑成了线，把蚕厂交给门篓管，放手闷篓做。薛老汉不用天天查看，蚕长得肥，一茬一茬的上架，走马水的蚕铺成了云，织成了网，薛老汉知道这些都是这个闷篓子里倒出来的一点儿慧根，只是一星半点的。薛老汉眯着仙鹤眼，捋着山羊胡，看闷篓子光亮的大脑门，看闷篓子踢踏踢踏走过淮宁河。
蚕场离薛老汉家不过百步，五间瓦房，见方都有十来米。原来两间养蚕，三间闲着。闷篓来后，四间养蚕，一间住闷篓。田里的桑枝和蚕食后的桑枝拾掇得干净，都往蚕厂里送，闷篓收，杨二说闷篓要桑枝抱窝吔。薛老汉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情，知道闷篓是在琢磨什么新花样，不信杨二说的话。过了几日，杨二说：
“薛老汉你看去，蚕场出了怪事了，闷篓子房里长出蘑菇了， 一串一串地生，像一疙瘩一疙瘩的云。”
薛老汉不急不慌往蚕厂走。见闷篓的小黑屋，窗子上蒙着麻布片，最上面留二尺见方的小口子，窝里湿漉漉，潮润润的，四壁的墙上要飘雨。地上架着木炭盆，火红艳艳的。靠房根几根朽木头排着，细看是用桑枝做的，黑黑黝黝，黏糊糊，水滴滴。每根“木头”身上密密地长满了圆溜溜，油亮亮，灰蓬蓬的小香菇。薛老汉笑的嘴往两耳根子翘。拍一拍闷篓子的背：“你后生，牛皮灯笼——里面亮！”春夏里，村子里人摘几个水灵灵的鲜香菇，做菜做馅，吃得喷香。冬秋季，走马水晒香菇干，丰年欠年的都是美味的下酒菜，这又是闷篓子给走马水添的。
走马水满眼里绿，走马梁是桑树，走马川是桑树，田陇上又是桑树。桑树长得绿油，桑叶掩了蚕身，蚕盘遮了闷篓的脸有半边，薛老汉两颗大金牙笑得打颤。水田里更有柿子长得红艳，一畦一畦排的是好看，闷篓坐在地里抽烟，吃着柿子消暑解渴，脸养得亦是白胖，挑着水桶走在走马梁上，夏夜里睡在大石头上，大白的肚皮，油亮的膀子，添了走马水梁上的又一幅画。李嫂子说：
“ 给你说一个好媳妇，过日子你可懂得？”
“嗯——”
“李大仙你脚大，沟蛋子瓷实，先给应应急！”
“去你娘的个腿！报应你下辈子做阉人！”
“我杨二不要它下辈子，这辈子舒坦就行！”
李嫂子钻进水田里，水红的衫子在柿子地里闪，映出血红的一片霞。呱呱地笑着又钻出来，胸上像是鼓了过山风，闷篓看着咧开嘴笑。笑声从水田到河岸，溅了一村子的响。柿子收的不会少，薛老汉心里有本帐，肚子是走马水的肚子，走不了水。薛老汉心里知道，闷篓来走马水五年了，没女人。
一夜，走马水飘来一疙瘩云，张果老倒骑毛驴下凡来，要薛老汉跟着去唠嗑。薛老汉福祉九邻，名满一方，要度上天。薛老汉说：
“我不去！我走了村里人吃什么？穿什么？”
“你尽管走吧！升天成正果，你薛家千秋八代留英名！”
“那门篓谁来照顾？”
“你走马水水浅，蛟龙难潜！那是一条真龙，睡在你家门前的青石上，不信你回去看看！”
“那是我的好伙计，五年前来我走马水，我收了他！”
薛老汉三更天又回过神，背着手走到山梁上看，中间那块青石上一条金龙舒展腰身，龙尾搁在淮宁河岸，一道金光在走马水上空来回闪，照耀村落，麦田，桑田，蚕架，……袅袅的炊烟飘得雪白，翩翩的蝴蝶飞上土豆花，蜜蜂在花蕊里嗡嗡又喁喁。薛老汉手持鹅毛扇，一步三摇,往田里望，不当心闷篓立在走马梁，闪身而过。薛老汉一声喊，惊动扇梢上细绒往下掉，呛咳得老汉想掉泪，老伴走的时候，薛老汉也这么呛咳。第二天，薛老汉走了，五年后，闷篓不见了。走马梁夷为平原，较之走马川高三丈。中间一块大青石突兀，较之周围的青石更青，上面隐然两个金字：“重耳”，耳尾拖一条长长的腿。
张国老回头看坐在毛驴背的薛老汉，说： “这是晋文公重耳，流亡天涯，蛰居走马水，种地养蚕十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