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天空是一面干净的湖泊。蓝色的湖泊。
九月的天空下，父亲在挥汗如雨。太阳映衬着单纯的蓝色和静谧的秋日午后。父亲用镢头挖出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那颜色一如父亲沾满了泥土的双脚。母亲在梯田里掰下金黄的玉米，装到袋子里面。父亲弯着腰，扛起大袋的土豆和玉米，爬上了小路，把袋子装到车子上面。草驴低着头啃路边上的狗尾巴草，它的尾巴甩过来甩过去，想赶走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蚊虫。
母亲摘下火红的辣椒，从枯死的枝条上摘下红得透出水色的西红柿，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面。弟弟双手挥舞着镰刀，大喝一声：“倒！”一株玉米秆子就被他挥为两段——他的任务就是砍倒这些掰过玉米的玉米秆子，而他总是这样不上心，总是在耍。那边传来父亲的呵斥声：“小心砍到自个儿的腿把子！”弟弟便收敛了一些，嘴里面依然小声嘀咕着“倒，倒了，倒了……”手中暗暗用劲。却被母亲又开始唠叨：“就晓得（个）耍，除了耍还晓得什么……”
妹妹最小，坐在梯田根下，她把狗尾巴草做成小猫小狗，并且和它们说话，安排它们干活，因为它们不会讲话，妹妹便代劳了，所以总是她自己问小猫小狗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嘴里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啥，却依然说得全神贯注。弟弟直起身子，镰刀耷拉在手中，羡慕地望了妹妹一眼，木然地低下了头，继续砍玉米秆子，沉重而颇有质感的“砰”、“咔嚓”声又响了起来。
远处的天空，白云缓缓地滑过那面干净的湖泊，悠闲自在，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它们不知道高原上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关心高原上即将发生的事情，就那样缓缓流走了。在鸟儿们先于农人而获得了秋天的果实而发出欢快的叫声中，树叶在不可挽留地一片片落下，被父亲翻起的土埋在了大地体内。
父亲累了，坐在了梯田畔上：“苗苗，给爸爸拿一根烟……”弟弟于是兴冲冲地跑到地头上，从父亲的衣服里面取出烟和火来，跑到父亲跟前，并取出一根来递给父亲，然后还打出火来，给父亲点上。青烟袅袅升起，之后化在高原上的秋风之中。母亲也坐下休息，手里面拿着一片刚割下来的向日葵，嗑那上面的葵花籽。那飘落的瓜子皮中，隐隐传来一丝锅炒瓜子的香味。弟弟猫在一片被他砍翻的横七竖八的玉米秆中，用镰刀顺着一个田鼠洞挖啊挖啊，他很久以来就想挖一个田鼠窝，捕获一只活田鼠，可他总是失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挖田鼠，挖到了田鼠又能干什么——兴许他还害怕田鼠，但每逢大人们休息的时候，他还是猫在地里掏洞，顺着一个田鼠洞往前面挖啊挖啊的，这可能是除了爬树、掏鸟窝、耍水、骑狗之外他的第五大爱好了。
父亲偶然回头，就看见了撅着屁股的弟弟：“你个娃娃，又开始了，快挨打了，快起来！……”弟弟灰头土脑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块地被他堆起了一个土堆。他顺着墙根不情愿地往这边走，故意把衣服蹭在土墙上。母亲就皱着眉头训他：“你看你看，故意往墙上靠哩，这娃娃真是不爱好，大人说的话就跟耳边风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父亲瞪着眼瞧弟弟，手里的烟卷快烧完了，烟灰很长。弟弟右手掰着左手指头，来到了这边，顺便把妹妹的头发揪了一把。
“妈，他揪我头发……”
“你看这个娃娃，再不听话看我咋收拾你……”父亲又骂了一句。
安静的群山，寂寥的群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高原上忙碌着的芸芸众生。爷爷这时候赶着山羊群，应该在东山的柠条梁上了。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在放羊。听说爷爷唱得好歌，我没有听过，他也从来没有在家人们面前唱过，因为爷爷一生都很腼腆。羊群一定像那些白云一样，缓缓滑过柠条梁，一边走，一边啃那些被秋风吹得零落的枯草。这片白云滑到了河边，便蜂拥着把头伸向水中，羊一动不动，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喝水声。喝完水，羊群就又爬到了坡上啃草，太阳便跟着他们，从小溪边溜到了半山腰上，山崖就显出金灿灿的黄来，继而便或一样地红。
妹妹玩腻了狗尾巴草，又开始刨土，玩了一会儿，便开始哼哼：“妈耶，饿咧，妈耶，饿咧……”母亲抬头瞅了一眼妹妹：“你个娃娃，早上让你多吃一点你不吃，你看看你哥他们谁喊饿了……”父亲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抬地说：“娃们肚子饿咧，你先回家做饭去……”母亲放下镢头，提了篮子走到地边上，磕了磕鞋里的土，向妹妹招了招手：“来，回家！”妹妹扔下狗尾巴草，跌跌撞撞地跑到妈妈跟前。
弟弟手里拿着土豆心不在焉地往袋子里面装，很是绝望地目送母亲牵着妹妹爬上山坡，他那突出的门牙上沾满了土，头发、眉毛以及睫毛上也是土。毛茸茸的睫毛中两只眼睛定定地瞧着妈妈和妹妹走了，继而望着地上的土豆，他叹息了一声，低头迅速地把土豆往袋子里面扔。
暮霭笼罩了高原的天空。农人们加紧了手中挥舞的镰刀。晚风开始吹拂人们卷起的裤管下的小腿，高原宛如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松弛了下来，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召唤晚归的牛羊和劳作的孩子。山鸡在草丛里叫唤了几声，回音在对面的山崖上响了几声，就一切归于沉寂。群山一言不发。
“回家！装好的你不用管了，我扎袋子，你把家伙收拾好放到水渠里面。把镢头扛上……”父亲回头对弟弟说。
“会不会下雨……”弟弟喏了一句。
“晴晴的天咋会下雨……脑子不想问题……”
弟弟把蛇皮袋子拢成一叠，装在筐子里面，提着镰刀，把东西放在水渠里面。
父亲架好驴车，甩了甩鞭子，“踢踢嗒嗒”的声音便从路面上传来。父亲的肩上搭着衣服，跟在驴车后面，遇到上坡的路，那“踢踢嗒嗒”的声音密集了起来，父亲便弓着身子给车子搭上一只手；弟弟扛着比他高出半头的镢头跟在后面，月亮升了起来，在群山上落下一层银辉，映出匆匆赶路的散乱身影。
“爸，我二叔昨天套了一只兔子……”
“噢……”
“爸，你说田鼠吃不吃玉米……”
“不吃，够不着……”
“爸，你说我妈今儿后晌做什么饭？”
“……”
高原安静的天空是如此沉重，让人不敢大口喘气，唯恐那单纯的色泽与漫天的眼睛因此而破了碎了。车子在山路上行走，远远地听到了村里面母牛的叫声。
明天，或许要有生命降临，或许要有生命离开。哭？抑或笑？在爱恨之间奔走，在泪水与欢乐之间穿行的高原，然而那些千回百转的歌声常常响起于蓝色的湖泊之下广袤而无树木的高原上，响起于某个夜晚混杂着酒精和喧闹的人声之昏黄的窗户里面，回荡在高原空旷无垠之苍穹下，绵绵无绝……
九月的天空下，父亲在挥汗如雨。太阳映衬着单纯的蓝色和静谧的秋日午后。父亲用镢头挖出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那颜色一如父亲沾满了泥土的双脚。母亲在梯田里掰下金黄的玉米，装到袋子里面。父亲弯着腰，扛起大袋的土豆和玉米，爬上了小路，把袋子装到车子上面。草驴低着头啃路边上的狗尾巴草，它的尾巴甩过来甩过去，想赶走飞来飞去的苍蝇和蚊虫。
母亲摘下火红的辣椒，从枯死的枝条上摘下红得透出水色的西红柿，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面。弟弟双手挥舞着镰刀，大喝一声：“倒！”一株玉米秆子就被他挥为两段——他的任务就是砍倒这些掰过玉米的玉米秆子，而他总是这样不上心，总是在耍。那边传来父亲的呵斥声：“小心砍到自个儿的腿把子！”弟弟便收敛了一些，嘴里面依然小声嘀咕着“倒，倒了，倒了……”手中暗暗用劲。却被母亲又开始唠叨：“就晓得（个）耍，除了耍还晓得什么……”
妹妹最小，坐在梯田根下，她把狗尾巴草做成小猫小狗，并且和它们说话，安排它们干活，因为它们不会讲话，妹妹便代劳了，所以总是她自己问小猫小狗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嘴里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啥，却依然说得全神贯注。弟弟直起身子，镰刀耷拉在手中，羡慕地望了妹妹一眼，木然地低下了头，继续砍玉米秆子，沉重而颇有质感的“砰”、“咔嚓”声又响了起来。
远处的天空，白云缓缓地滑过那面干净的湖泊，悠闲自在，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它们不知道高原上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关心高原上即将发生的事情，就那样缓缓流走了。在鸟儿们先于农人而获得了秋天的果实而发出欢快的叫声中，树叶在不可挽留地一片片落下，被父亲翻起的土埋在了大地体内。
父亲累了，坐在了梯田畔上：“苗苗，给爸爸拿一根烟……”弟弟于是兴冲冲地跑到地头上，从父亲的衣服里面取出烟和火来，跑到父亲跟前，并取出一根来递给父亲，然后还打出火来，给父亲点上。青烟袅袅升起，之后化在高原上的秋风之中。母亲也坐下休息，手里面拿着一片刚割下来的向日葵，嗑那上面的葵花籽。那飘落的瓜子皮中，隐隐传来一丝锅炒瓜子的香味。弟弟猫在一片被他砍翻的横七竖八的玉米秆中，用镰刀顺着一个田鼠洞挖啊挖啊，他很久以来就想挖一个田鼠窝，捕获一只活田鼠，可他总是失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挖田鼠，挖到了田鼠又能干什么——兴许他还害怕田鼠，但每逢大人们休息的时候，他还是猫在地里掏洞，顺着一个田鼠洞往前面挖啊挖啊的，这可能是除了爬树、掏鸟窝、耍水、骑狗之外他的第五大爱好了。
父亲偶然回头，就看见了撅着屁股的弟弟：“你个娃娃，又开始了，快挨打了，快起来！……”弟弟灰头土脑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块地被他堆起了一个土堆。他顺着墙根不情愿地往这边走，故意把衣服蹭在土墙上。母亲就皱着眉头训他：“你看你看，故意往墙上靠哩，这娃娃真是不爱好，大人说的话就跟耳边风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父亲瞪着眼瞧弟弟，手里的烟卷快烧完了，烟灰很长。弟弟右手掰着左手指头，来到了这边，顺便把妹妹的头发揪了一把。
“妈，他揪我头发……”
“你看这个娃娃，再不听话看我咋收拾你……”父亲又骂了一句。
安静的群山，寂寥的群山，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高原上忙碌着的芸芸众生。爷爷这时候赶着山羊群，应该在东山的柠条梁上了。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在放羊。听说爷爷唱得好歌，我没有听过，他也从来没有在家人们面前唱过，因为爷爷一生都很腼腆。羊群一定像那些白云一样，缓缓滑过柠条梁，一边走，一边啃那些被秋风吹得零落的枯草。这片白云滑到了河边，便蜂拥着把头伸向水中，羊一动不动，只听见“咕——噜，咕——噜”的喝水声。喝完水，羊群就又爬到了坡上啃草，太阳便跟着他们，从小溪边溜到了半山腰上，山崖就显出金灿灿的黄来，继而便或一样地红。
妹妹玩腻了狗尾巴草，又开始刨土，玩了一会儿，便开始哼哼：“妈耶，饿咧，妈耶，饿咧……”母亲抬头瞅了一眼妹妹：“你个娃娃，早上让你多吃一点你不吃，你看看你哥他们谁喊饿了……”父亲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头也不抬地说：“娃们肚子饿咧，你先回家做饭去……”母亲放下镢头，提了篮子走到地边上，磕了磕鞋里的土，向妹妹招了招手：“来，回家！”妹妹扔下狗尾巴草，跌跌撞撞地跑到妈妈跟前。
弟弟手里拿着土豆心不在焉地往袋子里面装，很是绝望地目送母亲牵着妹妹爬上山坡，他那突出的门牙上沾满了土，头发、眉毛以及睫毛上也是土。毛茸茸的睫毛中两只眼睛定定地瞧着妈妈和妹妹走了，继而望着地上的土豆，他叹息了一声，低头迅速地把土豆往袋子里面扔。
暮霭笼罩了高原的天空。农人们加紧了手中挥舞的镰刀。晚风开始吹拂人们卷起的裤管下的小腿，高原宛如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松弛了下来，散发出母性的光辉，召唤晚归的牛羊和劳作的孩子。山鸡在草丛里叫唤了几声，回音在对面的山崖上响了几声，就一切归于沉寂。群山一言不发。
“回家！装好的你不用管了，我扎袋子，你把家伙收拾好放到水渠里面。把镢头扛上……”父亲回头对弟弟说。
“会不会下雨……”弟弟喏了一句。
“晴晴的天咋会下雨……脑子不想问题……”
弟弟把蛇皮袋子拢成一叠，装在筐子里面，提着镰刀，把东西放在水渠里面。
父亲架好驴车，甩了甩鞭子，“踢踢嗒嗒”的声音便从路面上传来。父亲的肩上搭着衣服，跟在驴车后面，遇到上坡的路，那“踢踢嗒嗒”的声音密集了起来，父亲便弓着身子给车子搭上一只手；弟弟扛着比他高出半头的镢头跟在后面，月亮升了起来，在群山上落下一层银辉，映出匆匆赶路的散乱身影。
“爸，我二叔昨天套了一只兔子……”
“噢……”
“爸，你说田鼠吃不吃玉米……”
“不吃，够不着……”
“爸，你说我妈今儿后晌做什么饭？”
“……”
高原安静的天空是如此沉重，让人不敢大口喘气，唯恐那单纯的色泽与漫天的眼睛因此而破了碎了。车子在山路上行走，远远地听到了村里面母牛的叫声。
明天，或许要有生命降临，或许要有生命离开。哭？抑或笑？在爱恨之间奔走，在泪水与欢乐之间穿行的高原，然而那些千回百转的歌声常常响起于蓝色的湖泊之下广袤而无树木的高原上，响起于某个夜晚混杂着酒精和喧闹的人声之昏黄的窗户里面，回荡在高原空旷无垠之苍穹下，绵绵无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