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作家，前媒体人，“父亲的水稻田”文创品牌创始人，著有《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草木滋味》等。

 

　　糜子

 

　　看起来像水稻。    

 

　　我在江南种了一片田。田里有水，水中有天，水中也有稻子。春天播种，夏天生长，秋天收获，土地上庄稼千年不变地生长。    

 

　　但是在陕北子长，我也看到一片庄稼，像是水稻，觉得亲切。但又惊讶，这黄土厚地，没有水，如何有水稻。    

 

　　地里有一位老农，执一柄锄头在间苗。远远的，他站在黄昏里，苍老沉静，如一尊雕像。

 

　　他说是糜子。    

 

　　这是两条山脉中间的一大片土地，中间有几棵大树，大树的一侧有一条河。河已经干涸。但是大地上的绿色，居然那么浓重。

 

　　老农说，这些糜子能生长得很高，最高的可以达到一米六。到了盛夏，整片整片的土地真的就如同青纱帐。到了深秋，大地变黄，人走进去，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金黄所淹没，就会生发一种大气的浪漫。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般雄浑、那般苍凉、那般厚重的庄稼。    

 

　　我仿佛看见几千年前的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刀耕火种，一步一步告别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文明。

 

　　我查过了。五谷，古代有多种不同说法，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指稻、黍、稷、麦、菽；另一种指麻、黍、稷、麦、菽。    

 

　　现在你走到街上，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他，你认识五谷吗，你分得清稻与稷、麦和菽吗？

 

　　我估计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老农姓徐，子长人。他的脸上，有陕北大地一样的安宁。

 

　　说书

 

　　第一次见到说书人。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我们登山。在将军纪念园，遇说书人贺四。    

 

　　一把三弦，一只快板；十万军马，一场大风。贺四一张嘴，把我们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心荡神摇。

 

　　贺四声音不高，顿挫起伏，他说物，那物便是活的，左奔右突；他说风，那风便是活的，无孔不入。

 

　　“噗出！扑出来一股风，刮得飞沙走石眼难睁。刮的大黄风小黄风，儿马风，叫驴风，疙哩疙崂刮的老黄风，就地扭的是鬼圈风，咯林咯啦刮的山鸡风，嘿里嘿廊刮的母猪风，哞哞哞刮的咆牛子风，沟里进来是遛沟风，畔上刮上来串畔风。大山刮得没了顶，小山刮得平又平。刮得大树拔起根，小树一刮影无踪。刮得磨盘啪啪掼烧饼，刮得碾轱辘嘟噜嘟噜耍流星。拦羊娃娃在山中，一风卷在当羊群。大羊刮得翻滚龙，小羊掼成些肉煎饼。拦羊娃一看吃了惊，双手把个绵羊头抱定。哪他娘刮来些这号风，今把老子一风就能刮穷……”    

 

　　那声音，连模仿，带叙事。仿佛一场龙卷风入屋，万物冲撞，混乱不堪；仔细听，这个盆那个锅，这个石头打那墙，羊儿叫，马儿跑，什么声音也都听出来了。贺四手中执那个快板，打、刺、砍、劈、拍、顶，除此一物，惟一口一舌，再无其他。    

 

　　别说以前乡间，天黑之后，无甚娱乐，一场说书可以把人的魂都勾走。便是今天，走南闯北的人什么稀奇事儿没有见过，但与贺四面对面，心就乱了，神就飞了。    

 

　　说书果真勾魂。

 

　　几十年前，贺四也是被说书人勾走的魂。

 

　　家境贫寒，上到四年级不得不回家放羊。16岁，一个偶然听到艺人说书，失魂落魄，于是拜其为师，从此踏上了说书不归路。

 

　　贺四记性好。很多故事，只要听一遍，他就记得八九不离十。再稍练习，就能把故事前前后后背下来，表情曲调惟妙惟肖。贺四跟老师学说书，前后不过五十天，却成一辈子操持之事。

 

　　现在呢，贺四出名了。上这个那个舞台，捧回这个那个奖。最高的奖，是全国牡丹奖的提名。但说到底，那些奖项有什么意思，都不如说书本身有意思。

 

　　贺四徒弟近百人，足迹遍布陕北数十县。这就更有意思了。这些人穿行在大地上，就是风：国风。是从诗经中走来的人。

 

　　我记起在子长听到的唢呐。    

 

　　吹唢呐的人，站在山坡上，站在天地间。吹出热烈，吹出高亢，也吹出悲凉，吹出慷慨与激昂。    

 

　　有时我们听不懂他们吹的是哪一曲，唱的是什么事，但是那唢呐一响，那声音裂开空气，震荡在天地之间，没来由地就叫人落泪。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

 

　　子长唢呐，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也走向世界去演出。这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农民，去到英国，参加爱丁堡军乐节演出；奔赴俄罗斯，参加那里的表演；还去维也纳，去一个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语言是不通的。

 

　　生命的力量是相通的。

 

　　谷子那个糜子呀，上呀上了场。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大风刮起来，唢呐响起来，秧歌扭起来。人就那样活着，活出大自在，在天地之间。